放到新闻里不合适,还是发主版吧。 世好妍华 我耽拙朴 ——— 纪念王世襄先生逝世一周年
来源:YNET.com 北青网 北京青年报 田家青
■编者按:
俪松居主人王世襄先生(1914-2009年),字畅安,一代宗师 。除开创明式家具研究外,王老在古代书画、漆器、雕塑、竹刻等诸多领域均有杰出的贡献。
值王世襄先生逝世一周年之际,田家青先生撰写本版纪念文章,田先生是一位研究古典家具的学者,其专著《清代家具》是此领域的代表著作。田先生与王先生相识来往三十多年,有深厚的情谊,是王世襄先生生前承认的唯一入室弟子。这篇文章基于多年的亲身经历,真实自然,亦有一定的深度,值得读者朋友细细一读。
当今,人们称王世襄先生是“大玩家”,而“玩”难免使人把它与轻松愉快联系起来。实际上,在治学研究中,王先生凭的是一股一丝不苟的“狠劲儿”和“傻劲儿”。此两词是杨乃济先生对王先生的评语。
“玩”难免使人把它与随心所欲联系在一起,事实上,生活中的王先生讲究原则、自我要求严谨至极。
我认为,王先生最大的贡献是他在一生中致力于展示、宣传汉文化最核心、最精华和最本质的精神:格调、品位、和谐。这对当今刚刚从物质上富裕起来的社会无疑有着十分重要的引导意义。
在我眼中,王先生是一位真正的学者,真正的收藏家和一位中国文化的实践者。
■他能讲出许多术语在历史上是何时和如何出现的,又与其他相邻领域之间术语的对应关系
当今,在人们心目中,王先生普遍被认为是位玩家,“玩”到了最高境界,不仅玩成了“中国文化名人”(2003年与巴金等15人同时当选年度“杰出文化人”),还获得了荷兰克劳斯亲王基金会的最高荣誉奖,此前还没有国人获此殊荣。
从看到的各种宣传介绍以及人们的言谈中可以发现;大家对王先生的真正学术成就和贡献未必十分清楚,也很难想像到他所付出的艰辛。三十年前尚未结识他时,我对他的认识与当前人们对他的认识大致相似——有天分和眼力,家具玩得好。那时,出于对明清家具的爱好,我已在此圈子里浸淫了几年,结识了不少相关人士,期间,大家经常提到一位高人——王世襄,谈到他的趣事,当时业界对他的印象有点像现今社会对他的普遍印象:会玩,有天分,眼力好,神。可又都说不太清楚他在学术上到底高在哪里?所以我在第一次去见王先生时,还抱着“会一会”的心态。与王先生一交谈,令人折服,业界评判一个人的真实水准是术语的应用,我曾下功夫学会和掌握了一些木器的术语、俚语,包括些很怪僻的词汇,自觉得水平很高了,交谈中,我发现他对这些行话、术语不仅很熟,尤其用词之间的搭配准确,俨如硕果仅存的老木匠,远高于工匠的是他能讲出许多术语在历史上是何时和如何出现的,又与其他相邻领域之间术语的对应关系,哪些是原创的,哪些是借用的, 哪些又是在历史某一时期被误传,写成错字,最终以讹传讹,错成事实。这等功夫绝对是“玩”不出来的!这不仅要具有工匠一样丰富的实践经验,还要对古建、园林、大木作、小器作的工艺和技法的深刻理解以及历史、人文知识,更需极深厚的古文献和文字学功底。
后来,这些本由匠人们世代口传身授、支离破碎、濒临失传的术语,终被王先生以科学严谨的方法,划时代地整理并创立了名词术语体系,计千余条(上世纪九十年代,这套体系又译成了英文),使中国古代家具之终于有了统一的语言和标准,能永远地流存下去了。面对这套体系中满篇如勒水、枭混等怪僻的词,不熟悉的字,一般人可能不以为然,而这项成就和贡献是历史性的更是世界性的!如果没有这项工作,在当今现代化的快速进程中,古代贤匠累积千年的术语精华,很可能会在这一代人消失。其贡献如梁思成的营造学社于古建,多高的评价都不为过!
王先生早年从事中国古代绘画研究,同时涉猎漆器、雕塑、竹刻诸艺,其见识、修养、品位及感悟力常人难以企及。最珍贵的是他把这些学问综合起来研究,总结出了从很高层次对艺术品评价、鉴赏的方法。
当今,鉴定古玩主要还是局限于对器物的诸多物理和工艺特征的审定,再依靠一套套的“招术”辨伪;所以,在拍卖会的预展中能看到买家们带着放大镜,对着器物翻来覆去看、摸、听、闻。而王先生从不如此,看东西“一眼明”;亦称“望气”,见到一件器物,定睛一看心里就明白了,凭的是感觉:感悟出其艺术水准,并透过器物气韵感悟出精神境界,对应其年代。细细想来,靠“招术”并不可靠,你有“招”,做伪者会有“术”来破,后者总居上风。而望气是精神层面的较量,比的是作伪人和鉴定人的学问、见识、阅历和修养。
■唯一的休息是晚上七点,一边看新闻,一边听广播,而且是一只耳朵听一个
王先生的收藏涉及唐宋古琴、漆器、家具、造像等诸多门类,多著录于《自珍集》等著作,出版至今未发生真伪之议,可见其鉴赏水准。“望气”是文物鉴定的最高阶段,常人难以企及。
交往日久,看到了王先生的艰辛付出。黄苗子先生曾在一篇文章中讲:1958年,畅安(王世襄号)慷慨地让我搬进芳嘉园他家院子的东屋“结孟氏之芳邻”确是平生一快。论历代书画著述和参考书,他比我多,论书画著作的钻研,他比我深。论探索学问的广度,他远胜于我,论刻苦用功,他也在我之上。那时我一般早上五点就起床读书写字,但四点多,畅安书房的台灯就已透出亮光来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后,他总算躲开了各种运动的干扰静心干活,故格外珍惜时间,除了很少数的朋友,他闭门谢客,每天时间安排以分计算,唯一的休息是晚上七点,一边看新闻,一边听广播,而且是一只耳朵听一个(他有两个半导体收音机。一个索尼的搁在右手、右耳听BBC英语新闻,因为短波缘故,随时摇晃收音机,找方位,另一个半导体则听体育节目)若有来人同时还能聊天。
学术的成果要靠出版来体现,对于出书他更有一股和自己过不去的精神:每本书内容必须新,观点需明确、考据要翔实、出处要准确、注释要详尽、文字要简练,招招式式都是唯美境界。读者们说先生写的书好看,那是时间和功夫堆积起来的。他曾多次说过,在生活中他不爱吃“炒冷饭”,出版著作也最怕重复,不应给读者“炒冷饭。”
“研究古代艺术品,想有所成就,需实物考察、文献调研和工艺技法三方面相结合,缺一不可。”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细想起来,这需要文武全才,谈何容易。文博领域有三类专项人士:第一类,娴熟历史文献,懂理论的学者;第二类,长于器物鉴赏,金钱的力量造就了火眼金睛的文物从业人员;第三类,动手动心的实践积累了丰富经验的工匠。三类人士各有优势和欠缺,往往还会相互看不起。王先生既是学术领域备受推崇的学者、学界领头人、又是业界公认的权威,还能被工匠称为“行家”。这称得上真正的学者。
本来王先生应称为“收藏家”,显然他也是无愧的,但出于谦虚,他未接受。翻开他的著作《自珍集》,自序的第一段一句话:“人或称我收藏家,必起立正襟而对曰,实不敢当,实不敢当。”王先生是这样写的,实际上他也是这么做的。我碰过多次,当友人恭维王先生,说“您是收藏家”,王先生真的立刻站起来对曰“不敢当,不敢当。”有一个有意思的小故事,一个外面来的朋友恭维王先生,王先生说完“不敢当”以后,他还没完,一个劲儿地说,您看,您的收藏这么重要,办个博物馆都是世界级的,王先生说:“你别说了,你要再说,我就钻桌子底下去了。”王先生不愿意人家叫他“收藏家”,确实出于谦虚,他曾说过,成为一个收藏家不容易,有好的收藏只是标准之一,重要的是对其藏品有深刻理解,并对这一领域有所贡献,如朱启衿,不仅收藏织品,创建营造学社,保护历史档案,在古代文学等诸多学术领域有真见卓识。王先生认为,近现代称得上收藏家的,还有朱翼庵先生、张伯驹先生、周叔弢先生。他与他们大都有交往,并告诉过我他们的成就,且反复强调;收藏家都不是自封的,而且绝不爱“咋呼”(咋呼,老话,指出风头、作秀)“开水不响”“真水无香”。因此较早期的时候,王先生说“我还不够收藏家。”确实是出于谦虚,但是后来随着这些年来中国社会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有钱买到些古玩,就自冠头衔“收藏家”,使这个词儿从缩水到变成挺俗的。尤其有人自比历史上“XXX收藏家”,四处宣扬,这令王先生十分反感。有次看报,王先生拿着报指着一段文章跟我说,“真敢开牙,跟XXX比拟,我都替他们臊得慌。”可是这些年下来,“收藏家”们的队伍越来越庞大,有些人不仅当收藏家不过瘾,还冠名“大”收藏家,更让人哭笑不得了。从此以后,大家也觉得再叫王先生“收藏家”真的也不合适了。
■王先生做的大多是家常菜:炸酱面、白菜汆丸子,尤其最有名的“焖葱”,称得上世间最大众的原料,最便宜的菜式
王先生一生最注重的,是做实事。从生活中的一个细微的习惯动作可以见微知著。这么多年来,海内外的朋友们请王先生吃饭,常去比较讲究的酒店,生性简朴的王先生其实并不喜欢。但他不爱驳人面子,也不多说什么。时间长了我慢慢察觉了他的一个有意思的动作:每一道菜上来,他会完全下意识地先拿筷子把菜里边放的虚的东西,如刻的萝卜花,雕的仙鹤、搭的小桥,放的花瓣,挑出去——我看得出来,他并不是真的刻意想做这件事,生活中他本是一位十分能容忍的人。
原因在于,王先生奉行的原则是干实事,不务虚。恰似明式家具,不设非功能的装饰部件。好的明式家具,拆不走一个部件,一拆它就塌了,就散了。换言之就是没有纯为装饰而设置的部件,不刻意装饰却能做到最佳的装饰效果,这才是真本事。依此理念,做饭的人应把心思放在如何做得好吃、有利于健康、且卫生,而不是雕萝卜花给人看,萝卜花雕得再好,吃不卫生,不吃浪费,色、香、味的色应是天生自有,不假外力。多年来,我们的社会越来越爱讲形式,重宣传、包装、依赖炒作,一些行业、一些活动,本来与文化无关,却拿“文化”说事,冠上“文化”头衔似乎就有文化了,对此,王先生曾笑称“这叫缺什么补什么”。
很多文章都介绍过,王先生善烹调,很早就有“学人第一美食家”之称,尝过王先生手艺的人都说吃一顿能终生难忘,其中不乏吃遍中西的美食爱好者,可见王先生做饭的真功夫。他未自封这有什么“文化”,王先生做的大多是家常菜:炸酱面、白菜汆丸子,尤其最有名的“焖葱”,称得上世间最大众的原料,最便宜的菜式,素有“吃不到王世襄的焖葱死不瞑目”说法,虽然是句玩笑话,却上了美国加州的中文报纸。其实,不单饮食,各行各业都一样,朴素务实是当今社会最欠缺的。记得约二十年前,在京的几位海外实业家,美食爱好者成立了一个名为“吃会”的组织,活动是光顾当时北京的一些知名饭店餐厅品尝、鉴赏,“吃会”亦有章程,事先不打招呼,就餐时不暴露会员身份,饭后打分评定,最终结果以正式文本形式送交被光顾的单位,王先生被特邀作为顾问及荣誉会员,在我印象中,似乎没有哪家饭店能获得“及格”,究其原因,是因其功夫和劲头大都下在做菜之外的浮华上了,与王先生干实事的理念本质上是相悖的。最后一次我记得是在某知名的淮扬菜饭庄,他跟我说,以后不再参加这类饭庄的品鉴了,“没劲了”(北京老话,意为没意思了,是王先生生活中的常用语)。
[ 本帖最后由 九牛三毛 于 2010-12-23 14:24 编辑 ] |